坐了好久,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间摸了摸。点点头,手停在那边;待了会儿,手中拿出一摞儿钞票,数了数,又极慎重的藏回原处。
一向坐到太阳平西,湖上的蒲苇与柳树都挂上些金红的光闪,祥子才立起来,顺着城根往西走。骗钱,他已作惯;出售性命,这是头一遭。何况他听阮明所说的还非常有理呢?城根的空旷,与城墙的高大,教他越走越怕。偶尔瞥见渣滓堆上有几个老鸦,他都想绕着走开,恐怕惊起它们,给他几声不祥的啼叫。走到了西城根,他抓紧了脚步,一条偷吃了东西的狗似的,他溜出了西直门。早晨能有人伴跟着他,使他麻醉,使他不怕,是抱负的去处;白屋子是如许的抱负处所。
到处好玩,到处热烈,到处有声有色。夏初的一阵暴热像一道神符,使这老城到处带着魔力。它不管灭亡,不管祸害,不管困苦,到时候它就发挥出它的力量,把百万的民气都催眠畴昔,作梦似的唱着它的歌颂诗。它浑浊,它斑斓,它朽迈,它活泼,它混乱,它安适,它敬爱,它是巨大的夏初的北平。
他的心完整为那点钱而活动着:如何破钞了它,如何不教别人晓得,如何既能享用而又安然。他已不是为本身思考,他已成为钱的从属物,统统要听它的安排。
在这么热烈的时节,祥子单独低着头在德胜门城根渐渐的走。走到积水潭,他四下看了看。没有人,他渐渐的,轻手蹑脚的往湖边上去。走到湖边,找了棵老树,背倚着树干,站了一会儿。听着四外并没有人声,他悄悄的坐下。苇叶微动,或一只小鸟俄然叫了一声,使他仓猝立起来,头上见了汗。他听,他看,四下里并没有动静,他又渐渐的坐下。这么好几次,他开端看惯了苇叶的微动,听惯了鸟鸣,决定不再惶恐。呆呆的看着湖外的水沟里,一些小鱼,眼睛亮得像些小珠,忽聚忽散,忽来忽去;偶然候头顶着一片嫩萍,偶然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。靠沟边,一些已长出腿的蝌蚪,直着身儿,摆动那黑而大的头。水俄然流得快一些,把小鱼与蝌蚪都冲走,尾巴歪歪着逆流而下,但是跟着水也又来了一群,挣扎着想要愣住。一个水蝎极快的跑畴昔。水流垂垂的稳定,小鱼又结成了队,伸开小口去啃一个浮着的绿叶,或一段小草。稍大些的鱼藏在深处,偶尔一露背儿,忙着回身下去,给水面留下个旋涡与一些碎纹。翠鸟像箭似的由水面上擦畴昔,小鱼大鱼都不见了,水上只剩下浮萍。祥子呆呆的看着这些,仿佛瞥见,又仿佛没瞥见,偶然的拾起块小石,投在水里,溅起些水花,击散了很多浮萍,他猛的一惊,吓得又要立起来。
北平自从被封为故都,它的场面,技术,吃食,言语,巡警已渐渐的向四外活动,去找那与天子有一样严肃的人和财力的处所去助势。那洋化的青岛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;那热烈的天津在半夜里也能够听到低悲的“硬面――饽饽”;在上海,在汉口,在南京,也都有了说京话的巡警与差役,吃着芝麻酱烧饼;香片茶会由南而北,在北平颠末双熏再往南边去;连抬杠的杠夫也偶然坐上火车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朱紫的棺材。
响晴的蓝天,东边高高的一轮红日,几阵小东风,路旁的柳条微微摆动。东便道上有一大块暗影,挤满了人:老幼男女,丑俊胖瘦,有的打扮得标致近时,有的只穿戴小褂,都谈笑着,盼望着,不时向南或向北探探头。一人探头,大师便跟着,心中一齐跳得快了些。如许,越来越往前拥,人群垂垂挤到马路边上,成了一座肉壁,只要凹凸不齐的人头乱动。巡警成队的出来保持次序,他们劝止,他们叱呼,他们偶然也抓出个泥块似的孩子砸巴两拳,招得大师哈哈的欢笑。等着,耐烦的等着,腿已立酸,还不肯空空归去;前头的不肯走,前面新来的便往前拥,起了争论,手脚不动,专凭嘴战,相互诟骂,大师喊好。孩子不耐烦了,被大人打了耳光;窃匪们得了手,失了东西的破口痛骂。喧哗,叫闹,吵成一片,谁也不肯动,人越增加,越不肯动,表示分歧的喜好看那半死的囚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