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三十八年,上海有好几处破土完工,造园子。
由造园子引发,周边州里,多有以土木为生存的。凿池子,烧砖瓦窑,开山取石,筛土运沙,运营苗圃……也就是依着这些谋生,镇市扩大繁华,房屋鳞次栉比,商店成行,酒旗林立,到入夜时分,换成红灯笼,的确满天流萤,又有一起谋生出场了。造园的工艺里,木工为最大。愉园里的奇石,天香园的桃林,是题额无疑,山、水、树、径可称辞藻,可再是神来之笔,终不成章句,需求依凭于亭台楼阁,方能连缀成赋咏曲唱。就是说,木工的活计干系到园子的布局,画园子的图是要经他们的眼睛,略有不是,便被挑出来,不管甚么造园大师,内心都怵几分,以是人称大木工。
本朝开端,此地就起了造园的民风。中了进士,出去仕进,或者本来在内里仕进,现在离任回家,都要兴土木造园子。近二百年里,苏松一带,大大小小的园子,无以计数。
这一回申儒世主张已定,不容兄弟辩驳,就在他的万竹村东邻。那边稀有十亩地,原就是造万竹村时一并圈下,用去不敷一半,租给四周农户栽桃。因而,兄弟二人结伴往万竹村东看地,远远就见一片红云悬浮,本来是桃花盛开,花朵丛中,穿行飞舞成千上万粉蝶,如同花蕊从天而降,地下则碧绿缠绕,是间种的蚕豆,豆荚子在风中响着铃铛。申明世手一指:就是它了,桃花。申儒世并不非常附和,觉着色彩过分柔滑,不免有脂粉气。但再想落花成果,到底与稼穑有关,以是要把园名应在果实上,或者就叫“桃露”,还是感觉俗媚,或者“蟠桃林”,也不对,老是入偏锋。苦心揣摩,又有一名:沁芳。意境虽素净了些,字面却另有几分高雅,明世听了,默念几遍,决然道:叫“天香”。“天香”得自“沁芳”,却要高古,儒世不由佩服了。如此,多少离桃林的立意远开去,但非论如何称呼,园子还是以桃林取名胜。
此地临海,江水携泥沙打击而下,逐成陆地平原,是以而称上海。南北东西河网密布,多少年多少代,总苦于淤塞,无数水沟成了高山,舟船断路,又有无数高山犁成水沟,人家淹涝。每逢潮汛,泥泽交叉,再倒灌进海水,比如在盐卤中浆一遍。历朝历代,无不忙于开河与疏浚。及至本朝,拓宽一条范家浜,与旧河黄浦,南跄浦分解申江,直向海口去。又疏浚咸塘港、虬江、北沙港、蒲汇塘、吴淞江、顾浦、大瓦浦……一并归向申江,奔腾人海,一个浑沌天下终分出经纬来。嘉靖年,申江两岸设了六处官渡,通途便有了通途。
大木工多不住在市镇,他们住那里呢西门外,约莫七八里,就是热烈的七宝镇,向北行二三里,顷刻间便平静下来,一条细水,连绵于芦花之间,古时柄息过白鹤,因而,水叫白鹤江,村叫白鹤村。白鹤村的村庄非通例整,村道贯东西向,巷道则南北通,构成一个连一个井字。院落普通大小,屋脊一齐凹凸,门和窗是浅显白木,匠作却精到,木面光亮,推拉轻巧。迎门的案上,供的多是鲁祖师,这就是大木工的家。不知谁是头一个,徒弟带门徒,徒子带徒孙,一辈连一辈往这里迁,实在是杂姓,但人们都称白木工。现在,火食垂垂稠密,白鹤的踪迹就稀了,可贵飞来一只两只,在水上起落,许是寻旧巢穴,没寻着,又飞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