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少卿退席坐下。韦四太爷道:“世兄,这事真是可贵!”鲍廷玺吐着舌道:“阿弥陀佛!天下那有如许好人!”当下吃了一天酒。臧三爷酒量小,吃到下午就吐了,扶了归去。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半夜,把一坛酒都吃完了,方才散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
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:“老伯酒量极高的,当日同先君吃半夜,本日也要尽醉才好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恰是。世兄,我有一句话,不好说。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,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,成分有限。府上有一坛酒,本年该有八九年了,想是收着还在?”杜少卿道:“小侄竟不晓得。”韦四太爷道:“你不晓得。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,我送到船上,尊大人说:‘我家里埋下一坛酒,等我做了官返来,同你老痛饮。’我以是记得。你家里去问。”张俊民笑说道:“这话,少爷真正该不晓得。”杜少卿走了出来。韦四太爷道:“杜公子虽则幼年,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。”张俊民道:“少爷为人好极,只是手太松些,不管甚么人求着他,大捧的银与人用。”鲍廷玺道:“便是门下从未曾见过像杜少爷这风雅行动的人。”
轻财好士,一乡多济友朋;
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,抬到一个箱子来。杜少卿问是甚么,王胡子道:“这是少爷与奶奶、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。才做完了,送出去与少爷查件数。裁缝人为已打发去了。”杜少卿道:“放在这里,等我吃完了酒查。”才把箱子放下,只见那裁缝出去。王胡子道:“杨裁缝回少爷的话。”杜少卿道:“他又说甚么?”站起家来。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,双膝跪下,磕下头去,放声大哭。杜少卿大惊道:“杨司务!这是怎的?”杨裁缝道:“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,今早领了人为去,不想才过了一会,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。小的拿了人为家去,不想到有这一变,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,现在母亲的棺材衣服,一件也没有。没何如,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,小的漫漫做着工算。”杜少卿道:“你要多少银子?”裁缝道:“小户人家,怎敢望多?少爷若肯,多则六两,少则四两罢了。小的也要算着除人为够还。”杜少卿惨淡道:“我那边要你还?你虽是小本买卖,这父母身上大事,你也不成草草,将来就是毕生之恨。几两银子如何使得?起码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,衣服、杂费,共须二十金。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――也罢,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。王胡子,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,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。”又道:“杨司务,这事你却不成记在内心,只当健忘了的。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、打赌。这母切身上大事,人孰无母?这是我该帮你的。”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,哭哭啼啼去了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少刻,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,头戴瓦楞帽,身穿大阔布衣服,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,出去作揖坐下,问了韦四太爷姓名。韦四太爷说了,便问:“长兄贵姓?”那人道:“晚生姓张,贱字俊民,久在杜少爷门下。晚生略知医道,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。”因问:“娄太爷本日吃药如何?”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,问了返来道:“娄太爷吃了药,睡了一觉,醒了。这会觉的清爽些。”张俊民又问:“此位上姓?”杜少卿道:“是南京一名鲍朋友。”说罢,摆上席来,奉席坐下。韦四太爷首席,张俊民对坐,杜少卿主位,鲍廷玺坐在底下。斟上酒来,吃了一会。那肴馔都是本身家里整治的,极其精洁。内里有陈过三年的火腿,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。世人吃着,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:“你这道谊,天然实在高超的?”张俊民道:“‘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症多。’不瞒太爷说,晚生在江湖上混闹,未曾读过火么医书,倒是看的症很多。迩来蒙少爷的经验,才晓得书是该念的。以是我有一个小儿,现在且不教他学医,从先生读着书,做了文章,就拿来给杜少爷看。少爷平常赏个批语,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,学些文理。将来再过两年,叫小儿出去考个府、县考,骗两回粉汤、包子吃,将来挂招牌,便能够称儒医。”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,哈哈大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