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渐渐地学会了恨妈妈。但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,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风景。想到了这个,我不能恨她了。我又非恨她不成。我的心像――还是像阿谁新月儿,只能亮那么一会儿,而暗中是无穷的。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,她不再遁藏着我。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,舌头吐着,垂着涎。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,我看出来。在很短的期间,我俄然明白了很多的事。我晓得我得庇护本身,我觉出我身上仿佛有甚么宝贵的处所,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甚么味道,使我本身害臊,多感。我身上有了些力量,能够庇护本身,也能够毁了本身。我偶然很硬气,偶然候很软。我不知如何好。我愿爱妈妈,这时候我有好些需求问妈妈的事,需求妈妈的安抚;但是正在这个时候,我得躲着她,我得恨她;要不然我本身便不存在了。当我睡不着的时节,我很沉着地思考,妈妈是可谅解的。她得顾我们俩的嘴。但是这个又使我要回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。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,像夏季的风,歇息一会儿,刮得更要猛;我静候着我的肝火冲来,没法儿止住。
妈妈叮嘱我不叫我别扭,要乖乖地叫“爸”: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。这是另一个爸,我晓得,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。妈叮嘱我的时候,眼睛看着别处。她含着泪说:“不能叫你饿死!”哦,是因为不饿死我,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!我不明白多少事,我有点怕,又有点但愿――公然不再挨饿的话。多么刚巧呢,分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,天上又挂着新月儿。此次的新月儿比哪一回都清楚,都可骇;我是要分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。妈坐了一乘红轿,前面另有几个鼓手,吹打得一点也不好听。轿在前边走,我和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,他拉着我的手。那可骇的新月儿放着一点光,仿佛在冷风里颤抖。街上没有甚么人,只要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;肩舆走得很快。上哪去呢?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,抬到坟地去?阿谁男人扯着我走,我喘不过气来,要哭都哭不出来。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,凉得像个鱼似的,我要喊“妈”,但是不敢。一会儿,新月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,肩舆进了个冷巷。
是的,我又瞥见新月儿了,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。多少次了,我瞥见跟现在这个新月儿一样的新月儿,多少次了。它带着各种分歧的豪情,各种分歧的风景,当我坐定了看它,它一次一次地在我影象中的碧云上斜挂着。它唤醒了我的影象,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。
刚八岁,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。我晓得,如果当不来钱,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餐;因为妈妈凡是有点主张,也不肯叫我去。我准晓得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,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。我们的锅偶然洁净得像个别面的孀妇。这一天,我拿的是一面镜子。只要这件东西仿佛是不需求的,固然妈妈每天得用它。这是个春季,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。我拿着这面镜子,我晓得如何谨慎,谨慎并且要走得快,当铺是老早就关门的。我怕当铺的阿谁大红门,阿谁大高长柜台。一瞥见阿谁门,我就心跳。但是我必须出来,仿佛是爬出来,阿谁高门槛儿是那么高。我得用尽了力量,递上我的东西,还得喊:“铛铛!”得了钱和当票,我晓得如何谨慎地拿着,快快回家,晓得妈妈不放心。但是这一次,当铺不要这面镜子,奉告我再添一号来。我晓得甚么叫“一号”。把镜子搂在胸前,我冒死地往家跑。妈妈哭了,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。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,总觉得东西很多;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,我的谨慎里才明白过来,我们的东西很少,很少。妈妈不叫我去了。但是“妈妈我们吃甚么呢”?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――只要这一件东西是银的。我晓得,她拔下过来几次,都没肯交给我去当。这是妈妈出门子时,姥姥家给的一件金饰。现在,她把这么一件银器给了我,叫我把镜子放下。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,那可骇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。我坐在那门墩上,握着那根银簪。不敢大声地哭,我看着天,啊,又是新月儿照着我的眼泪!哭了好久,妈妈在黑影中来了,她拉住了我的手,哦,多么热的手,我忘了统统的苦处,连饿也忘了,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。我抽抽搭搭地说:“妈!我们回家睡觉吧。明儿早上再来!”妈一声没出。又走了一会儿:“妈!你看这个新月;爸死的那天,它就是这么歪歪着。为甚么它老这么斜着呢?”妈还是一声没出,她的手有点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