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,当我十五岁的时候,家里教我去学徒。五行八作,行行出状元,学技术原不是甚么低搭的事;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。学技术,一辈子逃不脱技术人去,即便能大发财路,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?但是我并没和家里闹别扭,就去学徒了;十五岁的人,天然没有多少主张。何况家里白叟还说,学满了艺,能挣上钱,就给我说婚事。在当时,我设想着结婚必是件风趣的事。那么,吃上二三年的苦,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技术挣钱,家里再有个小媳妇,大抵也很下得去了。
我幼年读过书,固然未几,但是充足读《七侠五义》与《三国志演义》甚么的。我记得好几段《聊斋》,到现在还能说得很齐备动听,不但听的人都嘉奖我的记性好,连我本身也感觉应当欢畅。但是,我并念不懂《聊斋》的原文,那太深了;我所记得的几段,都是由小报上的“评讲聊斋”念来的――把原文变成口语,又添上些逗哏打趣,实在有个意义!
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,我真想去寻死,那种气的确不是人所受得住的!但是,现在想起来,这类端方与调教实在值金子。受过这类排练,天下便没有甚么受不了的事啦。随便提一样吧,比方说教我去从戎,好哇,我能够做个蛮好的兵。军队的操演偶然有会儿,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何歇息时候的。我抓着工夫去出恭,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,因为赶上赶夜活的时候,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。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,刚端起饭碗,不是徒弟喊,就是师娘叫,要不然便是有照主顾儿来定活,我得恭而敬之地接待,并且细心听着徒弟如何论活讨代价。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?这类排练教我碰到甚么苦处都能硬挺,外带着还是挺和蔼。读书的人,据我这粗人看,永久不会晓得这个。现在的洋书院里开活动会,门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绩普通,喝!又是搀着,又是抱着,往大腿上拍火酒,还闹脾气,还坐汽车!如许的公子哥儿哪晓得甚么叫作端方,哪叫排练呢?话往返来讲,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做事任劳任怨的根柢,我永久不肯闲着,做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,耍别扭,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刻苦,而大兵们不能像我这么和蔼。
我学的是裱糊匠。在那承闰年代,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。当时候,死一小我不像现在这么费事。这可并不是说,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地死好几次,不干脆地一下子断了气。我是说,当时候死人,丧家要冒死地费钱,一点不吝力量与款项地讲场面。就拿与冥衣铺有干系的事来讲吧,就得花上老些个钱。人一断气,顿时就得去糊“倒头车”――现在,连这个名词儿或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。紧跟着便是“接三”,必然有些烧活:车轿骡马,墩箱灵人,引魂幡,灵花,等等。如果害月子病死的,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。赶到“一七”念佛,又得糊楼库,金山银山,尺头元宝,四时衣服,四时花草,古玩陈列,百般木器。及至出殡,纸亭纸架以外,另有很多烧活,至不济也得弄一对“童儿”举着。“五七”烧伞,六十天糊船桥。一个死人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离开干系。一年当中,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,我们便有了吃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