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男人极尽沧桑哀切的声音,沉寂的夜里,他将一首歌颂了一遍又一遍,唱得肝肠寸断,足以让闻者潸但是泪下。他唱尽了大家间的孤苦哀伤,唱尽了终不能返乡的有望哀戚。周如水从未见过那人,只从旁的侍婢那儿得知,夜里唱俚曲的是位中年郎君,第二日,便伏法在府门外了。而他死时,还在念叨着岂不怀归,手中亦拽着周氏皇族的族徽,他们道,他该是周氏旧人。
一曲罢了,竟是如泣如诉,惹人泪下了。
她曾亲眼目睹族人的惨死。刽子手行刑的前一刻,围观的世人只见囚徒中一沧桑老妇突而暴起,她曾是这个皇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后,蓦地间却已成了最卑贱的死囚。她满脸是血地狂笑着,俄然仰天长啸,嘶喊道:“愿吾生生世世,再不生帝王家,只求安乐平顺,一世康泰……”
王玉溪蹙起眉,乌黑清透的眸子核阅着周如水,俄然,他取过瑶琴,拨动了琴弦。
这天下,想得他青睐之人何其多?这些人中,附庸风雅,妄图世人皆知以扬本身名誉者,不在少数。可要为他临街而唱,更唱起粗鄙小调的,却唯有面前这位周氏天骄了。
世人皆知,乡野小调多为粗鄙,只常在凡夫走狗、匹夫匹妇中传唱。世家大族间弹唱者甚少,更是不屑。周天骄向来养在深宫,怎会唱如许的俚曲?即便她至心喜之,可如此哀思,几近断肠又是为何?
“昔吾往矣,日月方除。曷云其还?岁聿云莫。念吾独兮,吾事孔庶。心之忧矣,惮吾不暇。念彼共人,眷眷怀顾!岂不怀归?畏此谴怒。”
隔着车帷望向车外的风景,望着那一个个锦衣华服的郎君姑子,望着站在车窗边守着她的忠仆夙英,望着那高壮伟岸的南城门,周如水曼声而唱,她在唱,“回想我那畴昔的光阴啊!日月辉映得非常夸姣,何时,我才气回到故里?一年又一年畴昔,谁又能晓得,我心中有多么的孤傲?糊口繁忙无止,心中哀伤不止。我想起旧时的你我,殷殷地回望又回望,莫非不想回到故里么?再也不能回到故里了么?”
谁曾想,当时她是抱着如何的心伤苟活于世的?便是那一日,她混迹在仆婢中被押送出宫,戴着人、皮、面、具今后变成了夙英。而夙英替了她,戴上了与她相一样貌的人、皮、面、具,不但光是为她抵挡了风雨,还替她去死,替她蒙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……
她弯下身去捧,血水落满了她的衣衿,她抬起眼去看,她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红色,双手亦然也成了红色。而后,她转过甚去,漫天大火在雨中也不息不灭,天空仿佛被烧成了炙铁,到最后,那些红都成了灰,灰又变成了死黑,像永久都没法醒来的恶梦连连。
婉转的琴音伴着周如水的歌声,动听至极也萧索至极,就如同花朵委谢了普通,凄苦楚凉,暗澹如缟素。
“宿世”,国破家亡的那些年,她带着人\皮/面/具/忍辱负重,苦苦挣扎在这人间的最底层。有一日,当她蓦地无依无靠,卧在刘峥眼皮底下,伸直在马圈里高烧不退时,半夜时分,却俄然闻声有人在府外低啸。
她唱的恰是如许的离人之苦,她思念故里,她郁郁累累,她有力回天。她欲归家而家无人,欲渡河而河无船。心机不能言,肠中车轮转。她的家没了,她的国亦没了,她比小民更宽裕,天下之大,竟无归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