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天,已将《野草》编定了;这回便轮到连续载在《莽原》上的《旧事重提》,我还替他改了一个称呼:《朝花夕拾》。带露折花,色香天然要好很多,但是我不能够。便是现在心目中的古怪和芜杂,我也还不能使他马上变幻,转成古怪和芜杂的文章。或者,他日仰看流云时,会在我的面前一闪动罢。
自从那固执的奥国粹者弗罗特(S.Freud)倡导了精力阐发说――Psychoanalysis,传闻章士钊先生是译作“心解”的,固然简古,但是实在难明得很――以来,我们的名流名传授也很有模糊约约,检来利用的了,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。打狗的事我不管,至于我的打猫,却只因为它们嚷嚷,别的并无歹意,我自傲我的妒忌心还没有这么广博,当现下“动辄获咎”之秋,这是不成不预先声明的。
日耳曼人走出丛林固然还不好久,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,便是册本的装潢,玩具的工致,也无不令人敬爱。独占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标致;树敌也结得没成心机。猫的弓起脊梁,并不是企图冒充,用心摆架子的,其咎却在狗的本身没眼力。但是启事也总能够算作一个启事。我的仇猫,是和这大大两样的。
我因而就间或留意着查考它们成仇的“动机”。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批驳作品的那些时髦,不过想给本身预先洗刷洗刷。据我想,这在植物心机学家,是用不着费甚么力量的,可惜我没有这学问。厥后,在覃哈特博士(Dr.O.D¨ahnhardt)的《天然史底百姓童话》里,总算发明了那启事了。传闻,是这么一回事:植物们因为要商讨要事,开了一个集会,鸟,鱼,兽都会合了,单是缺了象。大众议定,派伴计去驱逐它,拈到了当这差使的阄的就是狗。“我如何找到那象呢?我没有见过它,也和它不熟谙。”它问。“那轻易,”大众说,“它是驼背的。”狗去了,遇见一匹猫,立即弓起脊梁来,它便接待,同业,将弓着脊梁的猫先容给大师道:“象在这里!”但是大师都嗤笑它了。今后今后,狗和猫便成了仇家。
我常想在骚动中寻出一点闲静来,但是委实不轻易。目前是这么古怪,内心是这么芜杂。一小我做到只剩了回想的时候,生涯大抵总要算是无聊了罢,但偶然竟会连回想也没有。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,世事也仍然是螺旋。前几天我分开中山大学的时候,便想起四个月之前的分开厦门大学;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,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都城上日日缭绕的飞机。我当时还做了一篇漫笔,叫做《一觉》。现在是,连这“一觉”也没有了。
一九二七年蒲月一日,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。
广州的气候热得真早,落日从西窗射入,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。书桌上的一盆“水横枝”,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:就是一段树,只要浸在水中,枝叶便翠绿得敬爱。看看绿叶,编编旧稿,总算也在做一点事。做着这等事,真是虽生之日,犹死之年,很能够驱除酷热的。
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,是老鼠跳梁的天下,飘忽地走着,吱吱地叫着,那态度常常比“名流名传授”还轩昂。猫是豢养着的,但是用饭不管事。祖母她们固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,偷吃了东西,我却觉得这也算不得甚么大罪,也和我不相干,何况这类好事大抵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,决不能诬告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。这类小鼠大略在地上走动,只要拇指那么大,也不很害怕人,我们那边叫它“隐鼠”,与专住在屋上的巨大者是两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