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次日,老残起来,见那天气阴的很重。西北风虽不甚大,感觉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。洗过脸,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,没精打采的到街上盘桓些时。正想上城墙上去了望远景,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很多雪花来,瞬息之间。那雪便纷繁乱下,回旋交叉,越下越紧。赶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。那窗户上的纸,只要一张大些的,悬空了半截,经了雪的潮气,迎着风“霍铎霍铎”价响。中间琐藐小纸,虽没有声音,却不住的乱摇。房里便感觉阴风森森,非常暗澹。
老残道:“千万不必,我决非客气!你想,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?”东造道:“你那串铃,本能够不摇,何必矫俗到这个地步呢!承蒙不弃,拿我兄弟还当小我,我有两句猖獗的话要说,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。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遯鸣高的人,说道:‘六合生才有限,不宜妄自陋劣。’这话,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。但是先生所做的事情,却与至论有点违背。宫保必然要先生出来做宫,先生却半夜里跑了,必然要出来摇串铃。试问,与那凿坏而遁,洗耳不听的,有何别离呢?兄弟话未免卤莽,有点冲犯,请先生想一想,是不是呢?”
老残道:“宫保爱才若渴,兄弟实在敬佩的。至于出来的原故,并不是肥遯鸣高的意义:一则深知本身才疏学浅,不称吹嘘;二则因这玉太尊名誉过大,到底看看是个多么人物。至‘高贵’二字,兄弟不但不敢当,且亦不屑为。六合生才稀有,若下笨拙陋的人,高贵点也好借此藏拙;若真有点济世之才,竟自遯世,岂不孤负六合生才之心吗?”东造道:“屡闻至论,本极佩服;本日之说。则更五体投地。可见长沮、桀溺等报酬孔子所不取的了。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,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多么样人?”老残道:“不过是下贱的苛吏,又比郅都、甯成等人次一等了。”东造连连点头,又问道:“弟等耳目有所隔阂。先生布衣游历,必可得其实在景象。我想太尊残暴如此,必多冤枉,何故竟无上控的案件呢?”老残便将一起所闻细说一遍。
正在胡思乱想,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,并执事人等,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。因想:“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,写封信奉告庄宫保呢?”因而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,提笔便写。那知刚才题壁,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,因而呵一点写一点。写了不过两张纸,天已很不早了。砚台上呵开来,笔又冻了,笔呵开来,砚台上又冻了,呵一回。不过写四五个字,以是担搁工夫。
得失沦肌髓,因之急事功。冤埋城阙暗,血染顶珠红。
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,布匹交金四完案。老残便道:“这事我已明白,天然是捕快做的骗局,你们掌柜的天然应当替他收尸去的。但是,他一个诚恳人,为甚么人要这么害他呢,你掌柜的就没有探听探听吗?”
到了次日凌晨,老残收检行李,叫车夫来搬上车子。店伙送出。再三丁宁:“进了城去,切勿多话。要紧,要紧!”老残笑着答道:“多谢关照。”一面车夫将车子鞭策,向南通衢进发,不过午牌时候,早已到了曹州府城。进了北门,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,找了个配房住下。跑堂的来问了饭菜。就还是办来吃过了,便到府衙门前来张望张望。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,两旁果然有十二个站笼。却都是空的,一小我也没有,内心惊奇道:“莫非一起传闻都是大话吗?”踅了一会儿,仍自回到店里。只见上房里有很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。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,很多轿夫穿了棉祆裤,也戴着大帽子,在那边吃饼;又有几小我穿戴号衣,上写着“城武县民壮”字样,内心晓得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。过了好久。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“服侍”那轿夫便将肩舆搭到阶下。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,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,顿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,出来了一小我,水晶顶,补褂朝珠,年纪约在五十岁高低,从台阶高低来,进了肩舆,呼的一声,抬起出门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