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当时只听城上一片嘈嚷,说:‘小埝浸咧!小埝漫咧!’城上的人呼呼价往下跑。俺妈哭着当场一坐,说:‘俺就死在这儿不归去了!’俺没法,只好陪着在中间哭。只听人说:‘城门缝里过水!’那无数人就乱跑,也不管是人家,是店,是铺子。抓着被褥就是被褥,抓着衣服就是衣服,全拿去塞城门缝子。一会儿把咱街上估衣铺的衣服,布店里的布,都拿去塞了城门缝子。垂垂传闻:‘不过水了!’又听嚷说:‘土包单弱,恐怕挡不住!’这就看着多少人到俺店里去搬粮食口袋,望城门洞里去填。一会看着搬空了;又有那纸店里的纸,棉花店里的棉花,又是搬个洁净。
老残对人瑞道:“我也传闻,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张,拿的是甚么书,你老哥晓得么?”人瑞道:“我是庚寅年来的,这是已丑年的事,我也是听人说,未知确否。传闻是史钧甫史察看创的议,拿的就是贾让的《洽河策》。他说当年齐与赵、魏以河为境,赵、魏濒山,齐地卑贱,作堤去河二十五里,河水东抵齐堤,则西泛赵、魏,赵、魏亦为堤,去河二十五里。
“有两个伴计,在前院说话:‘传闻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,这个多年的老城,恐怕守不住;倘如果进了城,怕一个活的也没有!’又一个伴计道:‘县大老爷还在城里,猜想是不要紧的。’”
翠环接着道:“六月十五这一天,俺娘儿们正在南门铺子里,半夜里闻声人嚷说:‘水下来了!’大师传闻,都赶紧起来。这一天本来很热,人多数是穿戴褂裤,在院子里睡的。雨来的时候,才进屋子去;刚睡了一蒙蒙觉,就听外边嚷起来了,赶紧跑到街上看,城也开了,人都望城外跑。城圈子外头,本有个小埝,每年倒口儿用的,埝有五尺多高,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。当时雨才住,天还阴着。
老残道:“船呢?上那边去了?”翠花道:“都被官里拿了差,送馒头去了。”老残道:“送馒头给谁吃?要这些船于啥?”翠花道:“馒头功德可就大了!那庄子上的人,被水冲的有一大半,另有一少半呢,都是急玲点的人,一见水来,就上了屋顶,以是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,四周都是水,到那儿摸吃的去呢?有饿急了,重行跳到水里他杀的。幸亏有抚台派的委员,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,大人三个,小孩两个。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,把他们送到北岸。这不是好极的事吗?谁知这些浑蛋另有很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!问他为啥,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,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,那就饿死了。实在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,他们还是饿死。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?”
人瑞对着翠环说道:“厥后如何样呢?你说呀。”翠环道:“厥后我妈拿定主张,听他去,水来,俺就淹死去!”翠花道:“那下一年我也在齐东县。俺住在北门。俺三姨家北们离民埝附近,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,以是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,传闻是一丈三的顶。那边阵势又高。以是北门没有漫过来。十六那天,俺到城墙上,瞥见那河里漂的东西,不知有多少呢,也有箱子,也有桌椅板凳。也有窗户门扇。那死人,更不待说,漂的满河都是,不远一个,不远一个,也没人顾得去捞。有有钱的,筹算搬场,就是雇不出船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