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此每与客对,常常自称老衲。后三十年,一日无疾而终。天然仍归玉虚洞中去矣。诗曰:
冯相遂近壁视之,圆圈以内,莹洁明朗,如挂明镜。谛视细看此中,见有:
手把杨枝临水坐,深思旧事是前身。
到方丈室中,啜茶已罢。正要款问细心,金光洞主起家对冯相道:“敝洞萧瑟,无以看玩。若欲游赏烟霞,遍观云水,还要邀相公再游别洞。”遂相随出洞后而去。但觉天清景丽,日暖风和,与世俗溪山,迥然有异。斯须到一处,飞泉千丈,注入清溪,白石为桥,斑竹来往。于顶峰之下,见一洞门,门用玻璃为牌,牌上金书“玉虚尊者之洞”。冯相对金光洞主道:“洞中风景,猜想不凡。若得一观,此心足矣。”金光洞主道:“以是相邀相公远来者,正要相公游其间耳。”遂排扉而入。
帘垂斑竹,轮斫香檀。同心结带系鲛绡,盘角曲栏雕美玉。坐姻铺锦褥,盖顶覆青毡。
吾学佛门不学仙,恐君此语是虚传。
昔为东掖垣中客,今作西方社里人。
说话之间,小童挽羊车一乘,来到面前。但见:
风轩水榭,月坞花畦。小桥跨曲术横塘,垂柳笼绿窗朱户遍看他亭,皆似曾到,但不知是那边园圃在此壁间。冯相狐疑是障眼之法,正色责金光洞主道:“我佛以正法度人,吾师何故将把戏变现,惑民气目?”金光洞主大笑而起,手指园圃中东南隅道:“如此风景,岂是幻也?请相公细看,真伪可见。”冯相走近前边,谛视再者,见园圃中有粉墙小径。曲槛雕栏。向花木深处,有茅庵一所:半开竹牖,低下疏帘。闲阶日影三竿,古鼎卷烟一缕。茅庵内有一人,叠足暝目,靠蒲团坐禅床上。冯相见此,心下迟疑。金光洞主将手拍着冯相背上道:“容膝庵中,尔是何人?”大喝一偈道:“五十六年之前,各占一所洞天。容膝庵中莫误,玉虚洞里相延。”向冯相耳畔叫一声:“咄!”冯相因而顿省:游玉虚洞者,乃前身;坐容膝庵者,乃色身。不觉夫声道:“当时不晓身外身,本日方知梦中梦。”口此顿悟无上菩提,喜不自胜。
驰驱如飞,将至坐侧。冯相怆惶,欲避无计。忽闻金锡之声震地,阿谁猛兽恰象有人赶逐他的,窜伏亭下,敛足暝目,如同待罪普通。
修眉垂雪,碧眼横波。衣披烈火,七幅鲛绡;杖柱降魔,九环金锡。若非固寂光中客,定是楞迦峰顶人。
冯相身处朝市,向为尘俗所役,乍见山光水色,洗涤气度。正如盛暑中行,遇着清泉百道,多时病滞,一旦消释。冯相心中喜乐,不觉拊腹而叹道:“使我得顶笠披蓑,携锄趁犊,躬耕数亩之田,归老于此地。每到秋苗熟后,稼穑退场,旋煮黄鸡,新酿白酒,与邻叟相邀。瓦盆磁瓯,量晴较雨。此乐虽微,据我所见,虽玉印如霜,金印如斗,不敷比之!所恨者君恩未报,不敢归田。他日必欲遂吾所志!”
当时,日影下照,如万顷琉璃。冯相谛视细视很久,问金光洞主道:“此是那边,其美如此?”金光洞主愕但是惊,对冯相道:“此地即双摩词池也。此处溪山,相公多曾游赏,如何就不记得了?”冯相闻得此语,低头细心回想,自儿童时,直至目下,一一追算来,并不记曾到此,却又有些模糊认得。正不知甚么原因,乃对金光洞主道:“京心为事夺,壮岁旧游,悉皆不记。不知几时曾到此处?模糊已如梦寐。人生劳役,至于如此!对景思之,令人伤感!”金光洞主道:“相公儒者,当达大道,何必浪自伤感?人生寄身于太虚当中,其间荣瘁悲欢,得夫聚散,彼死此生,投形换壳,如梦一场。方在梦中,原不敷问;及到觉后,又何足悲?岂不闻《金刚经》云:“统统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’自古皆以浮生比梦,相公只要梦中得觉,转头便是,何用伤感!此尽正理,愿相公无轻老衲之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