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人暮年多疴，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四十九日。秋芙作骈俪疏文，辞义奥艳，惜稿无遗存，不成影象。维时霜风正秋。瓶中黄菊，渐有佳色。夜深钟磐一鸣，万籁皆伏。沈烟覆盖中，恍觉上清官阙，即现面前，不知身在大家间也。
秋芙素不工词，忆初作《菩萨蛮》云：“莫道铁为肠，铁肠今也伤。”造意尖新，无机器之病。厥后余游山阴，秋芙制《洞仙歌》见寄，气味深 稳，绝无疵颠，余始讶其进境之速。归后索览近作，竟然可观，乃知三日之别，固非昔日阿蒙矣。昔瑶花仙史降乩巢团，目秋芙为昙阳后身，观其辨才，似亦可托。 加以长斋二十年，《楞严》《法华》熟诵数千卷，定而生蕙，一指半偈，犹能言下了悟，况戋戋笔墨间乎！古人谓“书到此生读已迟”，余于秋芙信之矣。
秋芙病，居母家六十余日。臧获陪侍，多至怠倦。其日夜不辍者，仅余与妻妹侣琼耳。余或告归，侣琼以身代予，事必手亲，故药炉病榻之间，予 得赖以息肩。侣琼固情笃友于，然当此磨难之时，而荼苦能甘，亦不自发伺乃至是也。秋芙生负情癖，病中尤其缠缚。余归，必趣人召余，比至，仍无一语。侣琼问 之，秋芙曰： “余命如悬丝，自分难续，匆促恐无以与诀，彼来，余可放手行耳。”余闻是言，始觉腹痛，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，誓赴金台之迎，观此一念，恐异日轮堕人天，秋 芙犹未能免。手中梧桐花，放下正自不易耳。
枕上不寐。与秋芙论古古人才，至韩擒虎。余曰：“擒虎生为上柱国，死不失为阎罗王，亦幸运甚矣。”秋英笑曰：“特张嫦娥诸人之冤，无可控告，何如？”
秋芙之琴，半出余授。入秋以来，因病废辍。既起，指法渐疏，强为理习，乃与弹于落日红半楼上。调弦既久，高不成音，再调则当五徽而绝。秋 芙索上新弦，忽烟雾迷空，窗纸欲黑。下楼视之，知雏鬟不戒，火延幔帷。童仆扑之始灭。乃知猝断之弦，其谶不远，况五，火数也，应徽而绝，琴其语我乎？
忆戊申春季，寄秋芙七古—首，诗云：“干萤冷贴屏风死，秋逼兰釭落花紫。满床风雨不成眠，有人剪烛中霄起。风雨秋凉玉簟知，镜台钗股最相 思。悲伤独忆闺中妇，应是残灯拥髻时。髻影飘萧同卧病，中间两接红鲂信。病热曾云甘蔗良，心忪或藉浮瓜镇。半夜传闻还织素，锦诗渐满回文数。不幸玉臂岂禁 寒，连波只悔畴前错。畴前听雨芙蓉室，同衾忆汝初来日。才见何郎卺合双，便疑司马心非一。鸿庑牛衣感最深，春衣典后况无金。六年费汝金钗力，买得萧郎薄幸 心。薄幸明知难自避，脱舆未免参人议。或有珠期浦口还，何曾剑忍微时弃。端赖鸳鸯壶内语，疏狂尚为鲰生恕。无端乞我卖薪钱，明朝便决归宁去。去日青荷初卷 叶，罗衣曾记箱中叠。一年轻易到秋风，渡江又阻返来楫。我似齐纨易搁置，怀中冷暖仗人怜。名争蜗角难言胜，命比蚕□岂久坚。莫为机丝曾有故，蛾眉何人能持 护？门前但看合欢花，也须各有归根树。树如同此我何堪，近信无由绮阁探。拥到兰衾应忆我，半窗残梦雨声参。雨声入夜生难过，两家红烛昏罗帐。一例悲欢各自 听，楚魂来去芭蕉上。芭蕉叶大近窗楹，枕上春季不肯明。明日谢家堂下过，入门料想绣鞋声。”此稿遗佚十年，枕上忽忆及之，命笔重书，恍忽如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