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
姬书法秀媚,学钟太傅稍瘦,后又学《曹娥》。余每有丹黄,必对泓颖,或静夜焚香,细细手录。闺中诗史成帙,皆遗址也。,小有吟咏,多不自存。旧年新春二 日,即为余誊写《全唐五七言绝》高低二卷,是日偶读七岁女子“所嗟人异雁,不作一行归”之句,为之凄然下泪。至夜和成八绝,哀声怨响,不堪卒读。余挑灯一 见,大为不怿,即夺之焚去,遂失其稿。伤哉异哉!今岁信以是日长眠也。
姬最爱月,每以身随起伏为去住。夏乘凉小苑,与幼 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,半榻小几,恒屡移以领 月之四周。半夜归阁,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,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。语余曰:“吾书谢希逸《月赋》,前人‘厌晨欢,乐宵宴’,盖夜之时逸.月之气静,碧海青 天,霜缟冰净, 较赤日尘凡,迥隔仙凡。人生攘攘,至夜不休,或有月未 出己[鼻句]睡者,桂华露影,无福消受。与子长历四季,清秀滨洁,明白暗香,仙路禅关,于此静得矣。”李长古诗云:“月漉漉,波烟玉。”姬每诵此三字,则 几次回环,日月之精力量韵风景,尽于斯矣。人以身入波烟玉天下之下,眼如横波,气如湘烟,体如白玉,人如月矣,月复似人,是一是二,觉贾长江“倚影为三” 之语尚赘,至“淫耽”、“无厌”、““化蟾’之句,则得玩月三昧矣。
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,{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——崇帧十七年(公元1644年)三月十九日,李自成带领 的农夫叛逆兵攻占北京,崇祯帝在媒山(今景山)吊死} 余邑清和望后,(清和望后——农历四月十五日以后) 始闻的耗。邑之司命者甚懦,(邑之司命者——邑,旧时县的则称;司命,星官名,在此借指处所官吏) 豺虎狰狞踞城内,声言焚劫,郡 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。(兴平兵——指兴平伯高杰的部下) 同里绅衿大户,一时鸟兽骇 散,咸去江南。余家集贤里,世恂让,家君以不出门自固。 阅数日,高低三十余家,仅我处有炊烟耳。老母、荆人俱, 暂避郭外,留娘侍余。姬扃阁房,经纪衣物、书画、文券,各分精粗,散付诸仆婢,皆手书封识。群横日劫,杀人如 草,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,势难独立,只得觅小舟,奉两亲,挈家累,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。一黑夜六十里, 抵泛湖州朱宅,江上已盗贼蜂起,先从间道微服送家 君从靖江行,半夜,家君向余曰:“途行需碎金,无从 办。”余向姬索之,姬出一布囊,自分许至钱许,每十两可 数百小块,皆小书轻重于其上,以便匆急顺手取用。家君 见之,讶且叹,谓姬何暇邃密及此!
卷三
维时(维时——此时)诸费较常日溢十倍尚不肯行,又迟一日以 百金雇十舟,百余金募二百人护舟。甫行数里,潮落舟 胶,不得上。眺望江口,悍贼数百人据六舟为犄角。守隘 以俟,幸潮落,不能下逼我舟。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 报日:“后岸盗截归路,不成返,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 党。”时十舟轰动,主子呼号垂涕。余笑指江上世人曰: “余三世百口咸在舟。目先祖及余祖孙父子,六七十年来 居官居里,从无负心负人之事,若本日尽死盗手,葬鱼 腹,是上无苍苍,下无茫茫矣!潮忽早落,相互舟停不相 值,便是天相。尔辈无恐,即舟中敌国,不能为我害也。” 先夜拾行李登舟时,思大江连海,老母季子,从未履此奇 险,万一阻石尤,欲随路登岸,何从觅舆辆?三鼓时以 二十金付沈姓人,求雇二舆一车、夫六人。沈与众咸 惊奇笑之,谓“明早一帆,未午便登此岸,何故黑夜多此 难寻无益之资?”倩榜人募舆夫,观者绝倒。余必欲此二者,登舟始行,至斯时虽神情自如,然进退维谷。无从飞 脱,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?船夫曰:“横去半里有巷子六七里,竟通彼。”余急命鼓揖至岸,所 募舆车三事。恰受俯仰七人。余行李婢妇,尽弃舟中。 瞬息抵朱宅,众始叹余之半夜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 也。悍贼知余中遁,又朱宅联络数百报酬余护发行李人丁,盗虽散去。而未厌其志,待江上法网不到,且值没法 之时,明集数百人,造人谕余议令媛相致,不然意围朱 宅,四周举火。余复笑答曰:“盗愚甚,尔不能截我于中 流,乃欲从平陆数百家中久攻之,安可得哉?”然泛湖洲 人名虽相卫。亦多不轨。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.令其夜设 牲酒。同心于庄外备不虞。数百人喝酒分金,咸去他所, 余即因而夜一手扶老母,一手曳荆人,两儿又小,季甫生旬日,同其母付一信仆同行,从庄后竹园深辔中盘跚出,维时更无妙手援姬。余回顾姬日:“汝速蹴步,则 尾余后。迟不及矣!”姬一人颠连趋蹶,仆行里许,始仍得昨地点舆辆,星驰至五鼓。达城下,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 余百口已去其地也。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。姬之保重尽失焉。姬返舍谓余:当大难时,首急老母,次急荆人、儿子。幼弟为是。彼即颠连不及,死深箐中无憾也。 午节返 吾庐,衽金革与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。(金革——指战役;枭獍——比方忘恩负义之人) 至中秋,始渡江入南都。(南都——即南京,李自成攻占北京后,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) 别姬五阅月,残腊乃回,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。去江南,嗣借居盐官。因叹姬明大义、达权变如此,读破万卷者有是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