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有甚么,——甚么也没有。”
我一回寓,感觉又平静很多多了;但子君的惨痛的神采,却使我很吃惊。那是没有见过的神采,天然是为阿随。但又何至于此呢?我还没有提及推在土坑里的事。
我立即回身向了书案,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,子君便送过那暗淡的灯来。我先拟告白;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,迁徙以来未曾翻阅过,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;最后才写信。
那边固然没有书给我看,却另有安适容得我想。待到孤身闲坐,回想畴前,这才感觉大半年来,只为了爱,——自觉标爱,——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通盘忽视了。第一,便是糊口。人必生活着,爱才有所附丽。天下上并非没有为了斗争者而开的活路;我也还未忘怀翅子的扇动,固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很多……
子君仿佛也感觉的,今后便失掉了她平常的麻痹似的平静,固然极力粉饰,总还是不时暴露忧疑的神采来,但对我却暖和很多了。
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,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清幽,长于体贴了,屋子里老是狼藉着碗碟,满盈着煤烟,令人不能放心做事,但是这天然还只能怨我本身有力置一间书斋。但是又加以阿随,加以油鸡们。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,更轻易成为两家辩论的引线。
假如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售,或许能得几文钱罢,但是我们都不能,也不肯如许做。终因而用承担蒙着头,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,还要追上来,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。
“那算甚么。哼,我们干新的。我们……。”她说。
我所预期的打击公然到来。双十节的前一晚,我呆坐着,她在洗碗。听到打门声,我去开门时,是局里的信差,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。我就有些推测了,到灯下去一看,公然,印着的就是——
她的话没有说完;不知怎地,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;灯光也感觉格外暗淡。人们真是好笑的植物,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,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。我们先是冷静地相视,逐步筹议起来,终究决定将现有的钱极力节流,一面登“小告白”去寻求誊写和教读,一面写信给《自在之友》的总编辑,申明我目下的遭受,请他收用我的译本,给我帮一点艰苦时候的忙。
冷了起来,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,也终究烧尽了,已是闭馆的时候。又须回到吉兆胡同,明白冰冷的色彩去了。迩来也间或碰到暖和的神情,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。记得有一夜,子君的眼里忽而又收回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,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景象,不时又很带些可骇的神采。我晓得我迩来的超越她的冷酷,已经引发她的忧疑来,只得也竭力谈笑,想给她一点安慰。但是我的笑容一上脸,我的话一出口,却马上变成空虚,这空虚又马上产生反应,回向我的耳目里,给我一个尴尬的暴虐的冷嘲。
屋子和读者垂垂消逝了,我瞥见怒涛中的渔夫,战壕中的兵士,摩托车中的朱紫,洋场上的投机家,深山密林中的豪杰,讲台上的传授,昏夜的活动者和深夜的偷儿……。子君,——不在近旁。她的勇气都失掉了,只为着阿随悲忿,为着做饭入迷;但是奇特的是倒也并不如何瘦损……
“甚么?”她连看也不看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