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外祖母较着愣了愣,目光有闪退,我猜她是有些惊骇了。她必然在冲弱的眼睛里,瞥见了她的儿子、她丈夫那样大志勃勃的光焰,我大汉的储君,生来带威。
如此,窦婴有言在前,皇太后便顺水推舟,亦算退了一步:“启儿若留有遗诏,――哪怕是口谕,哀家谨遵上谕,若无,哀家自当为汉室江山社稷着想,太子彻,乃上封储君,继天子位,原是该当,哀家此番便将话儿搁下,这上统大位,向来都是彻儿的,上宣明德,既无废太子诏,汉室千秋,当传太子彻。哀家意主梁王继天子位,亦是权宜,待彻儿羽翼饱满,已通帝王之术,梁王……到底是要退位的,归政于皇子彻,晓明上道,方是合法。此议,待先帝归地宫,再当定夺。”
皇外祖母却在这时缓缓回过神来,是母亲扶的她。母亲眼里也蓄满眼泪,竟与皇外祖母如出一辙,一样的泪水涟涟,一样斑斓的杏目,眉梢的那分韵致亦是一式一样的,皇外祖母当年泱泱风华,竟在我母切身上,光影流岚重现。
白虎殿乍然间哭声骤止。
满朝臣工呼啦啦伏倒,头抢地,素衣孝服竟似天崩普通,连缀而动。白虎殿瞬息间只剩下一片庄严的白,入天入眼,皆是茫茫一片白……
梁王娘舅跪在棺椁前,略低着头,我看不清他的神采。
各位臣工跪了满地,素衣孝服,人群里有沉默哽咽的声音,我瞥见老臣们肩胛伏动,每一人,都哀痛到了顶点。
这里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我们。皇外祖母,陌生的叫我不熟谙了,她仿佛一夜之间俄然老去,班驳的银发挽束高髻,一支素钿这么弯弯插着,眉梢是耷拉的,眼睛里看不见半丝神采。
平阳脸上的哀痛,是预感的,很多年以后,我才明白,那样近乎绝望的哀痛,于我,只是晚到数年罢了。仅此,罢了。
皇外祖母仿佛很严峻,她老态的脸上竟不经意地,闪过一丝慌措。她唇角动了动,嗓音沙哑凄惶:
我便再也没有想过要做皇后。
“天子既无遗诏,储君年幼,”皇太后老木一样干冷的声音在白虎殿反响,“……梁王合法青壮,当可倚重担,大行天子治内,海晏河清,江山安定,康泰之君当续建大业,匡扶汉室,任重道远,梁王实可当此大任!况先帝素与梁王兄弟情深,亦曾有约:百年以后,当传位梁王!”
“现在启儿已入椁,储君年方十六,依哀家的意义,当立梁王为皇太弟,丧仪一过,继位称帝,万年以后,当传位皇子彻,――诸卿何议?”
是窦婴说的话,但却极谨细,虽一言一行妥为汉室着想,亦是不敢获咎姑母皇太后。比之数年前劝止先帝醉言“欲传位梁王”,勇气乏匮。
但是那一刻,我真但愿彻儿能做天子。哑忍,狠戾,又善藏苦衷,我知,假以光阴,彻儿必成明君。
“咚咚”头抢地,连我亦听的不忍,我真想扶起母亲,问她疼不疼。
满朝臣工,皆守祭白虎殿,皇太子在御,他们却并不可谒。我不晓得要如何办,连母亲都在迟疑。但彻儿的眼神,却叫我毕生难忘,他盯着皇外祖母,没有半丝害怕与犹疑,直直的,就这么看着声望显赫的皇太后。
可我当时吓怔了,全然不知本身所处何境、在做何事。
但如许,亦是可贵了。
却听皇外祖母声如老松摇风,在白虎殿穹顶澈澈反响,声音里,模糊夹着一丝老态与怠倦:“馆陶,母亲面前,何必如此如履薄冰?这份慈母之心,母亲岂会不知?你疼娇娇的心,正如母亲疼你,你如许见生,可叫母亲悲伤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