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许昌旧李,十载未闻,曾记荀羡乎……”
闻言,婢女卷帘,内坐一名中年妇人,长得极俊,端倪模糊与荀灌娘类似,颤抖着眼睑,瞥了一眼漫野,叹道:“此乃父城境,为娘故族世世代代绵承于此。往前七里,有涓涓清溪,两岸俱是桃林。若逢花期,飘香十里,为娘……”
“皇天之不纯命兮,何百姓之震愆;民离散而相失兮,方仲春而东迁;去故里而就远兮,遵江夏以逃亡;出国门而轸怀兮,甲之朝吾以行……”
陈眕笑道:“何如?”
盘跚人群前行,荀羡纵马窜至小山坡,瞭望远方,那里可见古李,唯余一片苍茫,沉默一叹,拍而至牛车畔,轻声问道:“阿娘,此乃何地?为何孩儿已然忘怀?”
因其紧毗汉水,逐水朔流而四通八达。若欲往东北,履新野走南阳便可至颖川,若欲至西北,跋房陵涉上庸便可抵长安,若欲往东,或走宜都、或经巴东,便可入蜀腹,若欲赴江南,仅需一叶蓬舟,便可携得千里清风,汇入大江。
荀羡神情大惊,蓦地后退,却恁不地瞅见潭边腐草处闪现一截乌黑骸骨,手骨犹自撑向天空,荀羡惊赫欲死,“唰”的一下,面色惨淡若土,冒死抽马,窜至牛车畔,惊声道:“阿娘,阿娘……”
其人乃颖川陈氏家主陈眕,与潘岳、刘琨等人并称为“金谷二十四友”,待路过一株老柳,枝叶眷冠,絮叶迷眼,陈眕神情蓦地一怔,下认识地伸手一揽,捉了满把柳叶于手,细细一嗅,紧皱的长眉缓缓放开。
高歌者乃是一名宽袍老者,其人并未坐车,骑着一匹大黄马,年约五十有许,边幅堂堂,眉若柳尾,作斑红色;眼若卧凤,傲视生威;鼻似悬胆,唇若弧锋。
“唉,我儿莫惊,为娘见也……”郭氏渐渐闭下帘,背抵着车壁,泪水滚落,止也止不住,赫得婢女垂首敛眉,不敢言。
意欲北返士族以荀氏、陈氏为首,于六月尾乘荀氏巨舟北上,履十余日风尘,终至颖川。
复因十载南流,江东各郡已然人满为患,大将军锁江扼守,南渡之衣冠别无二择,仅能携族入荆州,故而,豫章军府世家云集、英才济济。
霎那间,络绎不断的跪地声,此起彼伏的呼喊声,不断于耳,莫论男女长幼,莫论骑马、坐车亦或步行者,尽皆跪伏于滚烟黄沙,南匍面北,长稽。神情持重,眼神悲凄而沉恸,令民气悸。
“诺。”
荀羡嚼着果子,神情极其不解,继而,眼晴一亮,挑出最大的一枚,奉呈予陈眕,恭声道:“此李不苦,味呈甜美,父执且食。”
继而,颤颤危危的翻身落马,面对着茫茫草海,目光迷离,神情极怅,嘴唇开阖不闻声,渐渐跪了下来,跪匍于黄沙道,挽袖于眉上,深深三稽,璇即,抓了两把泥沙,高低垂起,纵声悲啸:“颖川也颖川,陈眕返来也……”
荀羡年方十三,极其好动,未几时已然忘怀惊惧,于人群中穿越来去,奔至一株老李下,昂首瞻仰,此时正值时季,树上挂果累累,伸手拽了几颗,打马而回。
稍徐。
陈眕欣喜一笑,置果于唇,悄悄一啃,咀嚼着此中甘味,半眯着眼,凝睇荀羡,慢声道:“令则摘果,共得其三,其一自食尝苦,其二奉呈老朽,其三,想必奉于汝母。令则知礼而守礼,乃君子矣!然,纵论天下九合,浩然君子何其孤矣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