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深昼短愁看菊,雨足园肥饱摘瓜。
二更时,展转愁,梦儿难就。想当初,睡牙床,斑斓衾裯,现在芦为帏,土为炕,北风入牖。壁穿寒月冷,檐浅夜蛩愁。不幸满枕苦楚也,重起沿房走。
凭予谱出先朝事,泼墨如烟尽自奢。
羞杀平康依门女,琵琶且抱向他舟。
城楼上,鼓四鼓,星移斗转。考虑起,当日里,蟒玉朝天。现在别龙楼,辞凤阁,凄凄孤馆,鸡声茅店月,月影草桥烟。端的目断长途也,一望一回远。
遥观帝阙多雄丽,再得重瞻有日无?
却说魏忠贤带了很多辎重,一班逃亡兵卒,簇簇攒攒,过了良乡、涿州。苦不得再见凤阁龙楼,喜已离了这龙潭虎穴。只希冀在景州会了侄儿们。迤逦行来,且图做个富内官,欢愉那下半世。
两个说了哭,哭了又说。只听是外厢《五更传》朗朗唱过,句句调侃忠贤。忠贤闻了,又惶愧,又凄楚。便道:“罢,罢,罢。彻夜是咱的死期了!”因而他二人次第吊颈。
纷繁营逐笑痴虫,失着还存得着中。
杯酒未阑胸次阔,笔花先采目光遐。
傍晚到了阜城县。他一起原不敢投驿递里,只遍借饭店安设,或发民房买米自炊。魏忠贤与李朝钦,在一个尤克简家歇下了。上房监押官歇,忠贤、朝钦劈面房里一同安下。其他侍从人等,散在各饭店去住。上高低下各吃了些酒饭,如鱼投渊,如鸟投林,大师去睡了。魏忠贤勉强吃了些面饭,在房里冷冷僻清,坐不安,睡不稳。对李朝钦道:“前日处了徐应元,咱就道里头没有背景,毕竟立脚不住了。还说发了凤阳,咱有的是金银珠宝,跟的是勇壮仆人,且到那边再作计算。就是低着头,小着胆,不做别事,也还穷咱不了。谁料那些官员放咱不下,又上了狠本,恼了上位,将咱扭解凤阳。这动静垂垂不好了。咱若偷生在此,后边正有很多不成知的事做出来哩。倘然提进京去,不要说那夹死拶死打死砍头死,想起这些势要就是羞也要羞死了。况咱原是个恶棍的人儿,也只为没何如,中年净了身。不料遭际天启爷喜好,落下一套繁华,受用已极。本日就死,也算够了。倒不如趁校尉未到,寻个他杀。你随咱一场,快拿些金银逃向他方,寻个稳便去处,干本身的谋生。你牌上知名,料没人寻你。”李朝钦道:“孩子是爷亲信人,爷死同死,再没得说。爷若死,孩子岂敢偷生?”说了,两个大哭起来。
有个京师人姓白,幼时曾读几年书,学得些《挂枝儿》,在外厢唱,要他听得。他唱道:
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化。
霜剑棱棱手自矛,青楼仗节古今无。
时已抵暮,丫环们报与夫人,一家都来见了,哭了一场。忙请大伯崔钟秀到来商讨,次日具呈本州赵知州。知州呈禀兵道,兵道委守将萧汉,同知州到崔家相验。果见崔呈秀缢死在二梁上,萧灵犀自刎在旁。一一答复了兵道,转呈抚、按,会稿具奏。不在话下。
旨意一下,卫里即便差锦衣旗千户吴国安前去扭解,兵部也在顿时差官传示各衙门。李永贞早已着亲信人,飞报魏忠贤去了。
这本一上,崇祯即传旨兵部道:
崔呈秀或时自言自语,或时掩面哀号。直到半夜气候,身子倦怠难当,才和灵犀睡了一会儿。天赋有些亮光,便一骨碌爬起来,叫起家人们,叮咛外边问去:“可有甚么动静,便来报我。”家人去未几时,即来回说道:“报房探听,没有甚么动静。只闻声说月朔日,京里差校尉两人,不知往那里拿人了。”崔呈秀道:“不好了,这必然是拿我了。如果月朔日出京,本日乃十月初四,料也不远了。如何还没有的信呢?”萧灵犀道:“老爷不须着忙,拿不拿须吃些饭食,不要急坏了身子。”崔呈秀道:“那里另有表情用饭。我想只要立枷一节,今已肃除不消了。其他夹、打、拶、敲,厂卫还用此刑。教我如何熬得,决然要寻个他杀了。你不须苦苦随我。你先去清算些金饰,趁我在时,打发你往兄弟萧惟中家。拣个少年人儿嫁了他,完你毕生。只不成再落风尘,被人嘲笑。”呈秀说到此处,泪下如雨。灵犀哭道:“老爷说那里话,咱一个烟花,蒙爷汲引做了尚书的小夫人,兄弟萧惟中又蒙汲引做了参将。此恩难报,怎肯又抱琵琶向别船?甘心同死。”崔呈秀道:“咱官至尚书,家累数十万,年至五十七,也不为夭。何况罪在必死,贪生无益,是以不得不死。你青年仙颜,何必也作短见?”灵犀道:“死原不是强得的,但情有所钟,不得不然耳。老爷你死不死,也该早决了。免得校尉到了,当时身不由主,便不容你安闲他杀了呢。”崔呈秀哭道:“咱意已决。只要和你痛饮一番,就如睡去了再不得醒,才为稳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