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光曰:甚矣唐德宗之难寤也!自古所患者,人君之泽壅而不下达,小民之情郁而不上通;故君勤恤于上而民不怀,民愁怨于下而君不知,乃至于离叛危亡,凡以此也。德宗幸以游猎得至民家,值光奇敢言而知民痛苦,此乃千载之遇也。固当按有司之废格圣旨,残虐下民,横增赋敛,盗匿公财,及摆布阿谀日称官方丰乐者而诛之。然后洗心易虑,一新其政,屏浮饰,废虚文,谨号令,敦诚信,察真伪,辨忠邪,矜困穷,伸冤滞,则承平之业可致矣。释此不为,乃复光奇之家。夫以四海之广,兆民之众,又安得大家自言于天子而户户复其徭赋乎!

回纥合骨咄禄可汗屡乞降亲,且请婚。上未之许。会边将告乏马,无以给之,李泌言于上曰:“陛下诚用臣策,数年以后,马贱于今十倍矣。”上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愿陛下推至公之心,屈己徇人,为社稷大计,臣乃敢言。”上曰:“卿何自疑如果!”对曰:“臣愿陛下北和回纥,南通云南,西结大食、天竺,如此,则吐蕃自困,马亦易致矣!”上曰:“三国当如卿言,至于回纥则不成。”泌曰:“臣固知陛下如此,以是不敢早言。为今之计,当以回纥为先,三国差缓耳。”上曰:“唯回纥卿勿言。”泌曰:“臣备位宰相,事有可否在陛下,何至不准臣言!”上曰:“朕于卿言皆听之矣,至于和回纥,宜待子孙;于朕之时,则固不成!”泌曰:“难道以陕州之耻邪!”上曰:“然。韦少华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,朕岂能忘之!属国度多难,未暇报之,和则决不成。卿勿更言!”泌曰:“害少华者乃牟羽可汗,陛下即位,举兵犯境,未出其境,今合骨咄禄可汗杀之。但是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,宜受封赏,又何怨邪!厥后张光晟杀突董等九百馀人,合骨咄禄竟不敢杀朝廷使者,但是合骨咄禄固无罪矣。”上曰:“卿以和回纥为是,则朕固非邪?”对曰:“臣为社稷而言,若苛合取容,何故见肃宗、代宗于天上!”上曰:“容朕徐思之。”自是泌凡十五馀对,何尝非论回纥事,上终不准。泌曰:“陛下既不准回纥和亲,愿赐臣骸骨。”上曰:“朕非拒谏,但欲与卿较理耳,何至遽欲去朕邪!”对曰:“陛下许臣言理,此固天下之福也。”上曰:“朕不吝屈己与之和,但不能负少华辈。”对曰:“以臣观之,少华辈负陛下,非陛下负之也。”上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昔回纥叶护将兵助讨安庆绪,肃宗但令臣宴劳之于元帅府,先帝何尝见也。叶护固邀臣至其营,肃宗犹不准。及雄师将发,先帝始与相见。以是然者,彼戒狄豺狼也,举兵入中国之腹,不得不过为之防也。陛下在陕,富于春秋,少华辈不能深虑,以万乘元子径造其营,又不先与之议相见之仪,使彼得肆其桀骜,难道少华辈负陛下邪?死不敷偿责矣。且香积之捷,叶护欲引兵入长安,先帝亲拜之于马前以止之,叶护遂不敢入城。当时观者十万馀人,皆感喟曰:‘广平王真华、夷主也!’但是先帝所屈者少,所伸者多矣。叶护乃牟羽之叔父也。牟羽身为可汗,举天下之兵赴中原之难,故其志气骄贵,敢责礼于陛下。陛下资质神武,不为之屈。当是之时,臣不敢言别的,若可汗留陛下于营中,欢饮旬日,天下岂得不寒心哉!而天威所临,豺狼驯扰,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,叱退摆布,亲送陛下乘马而归。陛下以香积之事观之,则屈己为是乎?不平为是乎?陛下屈于牟羽乎?牟羽屈于陛下乎?”上谓李晟、马燧曰:“故旧不宜相逢。朕素怨回纥,今闻泌言香积之事,朕自发少理。卿二人觉得何如?”对曰:“果如泌所言,则回纥似可恕。”上曰:“卿二人复不与朕,朕当何如!”泌曰:“臣觉得回纥不敷怨,曏来宰相乃可怨耳。今回纥可汗杀牟羽,其国人有再复都城之勋,夫何罪乎!吐蕃幸国之灾,陷河、陇数千里之地又引兵入都城,使先帝蒙尘于陕,此乃百代必报之仇,况其赞普至今尚存,宰相不为陛下别白言此,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纥,此为可怨耳。”上曰:“朕与之为怨已久,又闻吐蕃劫盟,今往与之和,得无复拒我,为蛮夷之笑乎?”对曰:“不然。臣曩在彭原,今可汗为胡禄都督,与今国相白婆帝皆从听护而来,臣待之颇亲厚,故闻臣为相乞降,安有复相拒乎!臣今请以书与之约:称臣,为陛下子,每使来不过二百人,印马不过千匹,无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。五者皆能践约,则主上必许和亲。如此,威加北荒,旁詟吐蕃,足以快陛下平素之心矣”上曰:“自至德以来,与为兄弟之国,今一旦欲臣之,彼安肯和乎?”对曰:“彼思与中国和亲久矣,其可汗、国相素信臣言,若其未谐,但应再发一书耳。”上从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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